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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遗少》番外

八,新生活运动(一)

 诺敏身在庭院深处,灵魂却像蝴蝶似的栖息在门槛之上,安静的窥伺机会,一个无声无息一走了之的机会,走得干净,不伤体面。

  他等着耐心的等着敬久出门,同时苦苦的思索甩下霍腾单独带走辽毓的妙计,思索未果。自从上次他领着辽毓拜见活佛之后,这小子吸取教训,仿佛从肚里掏出一根肠子拴住辽毓,对方一动,他立马警惕的竖起汗毛。

  另外,他游说辽毓也遇到了困难。

  辽毓,相当的不满意父亲的荒淫做派,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不愿意抛弃父亲中途改行做别人的儿子,六叔再好,不是亲爹。

   诺敏得到这种答复,不仅没恼,反而对辽毓义薄云天的美德佩服了个五体投地,越发坚定了拐走他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念头。变通了五六种委婉说法,辅以半缸眼泪,他终于说服辽毓陪自己入关小住几日——前提是和弟弟一起。  

  诺敏没想到张雪怀会成全自己。

  张雪怀闲在府中没事儿干,从正门——东府西府共用——的岗兵那里探听出东府的人员情况,大爷去珲春,大少爷在保定上学,二少爷远渡日本,东府没有主事的人组织力量反扑。

  今天穿的新军装,他没亲自动手,只是口头指挥着卫兵们把沙袋搬走,这些东西堆在府中极容易让人联想起尸堆,阴森森的带了煞气。

  就在这时,他瞧见了那个穿绸裹缎的队伍,诺敏牵着辽毓,辽毓牵着霍腾,三人的身后跟着一批身穿各色蒙袍的仆从,有的拎皮箱有的抱嵌金镶玉的匣子,即便里面是空的,木匣本身完全可以进古董铺。

  张雪怀想起前几天诺敏的手下全城收集汽油的事,心中一凛,不卑不亢的迎上去:“王爷,要出远门?”

  “嗯。”诺敏微微一颔首:“打扰贵府多年,也该回去了,今后还请张卫队长劝二爷多保重。”

  张雪怀挨个扫视皮箱木匣,明明知道里面盛装的东西价值不菲,可他没有权利打开验视。东西不确定,人可以确定,这俩跟着往外走的少年的确是大帅的儿子,张雪怀一把揽住霍腾的肩膀,义正辞严的要给大帅留个后。

  诺敏差点当场笑出声来,当即表示,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非常公平。

  兄弟俩握在一处的手被硬生生掰开了,张雪怀扛起乱踢乱咬的霍腾,诺敏领着辽毓来到最近的一间屋子。这间小屋光线阴暗,靠墙砌着顺山大炕,炕洞生着火,地上笼着一盆炭火,屋里烟熏火燎,烟筒似的。

  一进屋,辽毓立时摔开诺敏的手,沉甸甸的长睫毛遮住大半目光,微微抿着嘴,是个阴沉戒备的模样,弟弟被扣住,他不走,六叔说破大天,他也不走。

  没了众人的目光,诺敏放下顾虑发挥专长,召之即来的泪水漫过两腮,在下颌处会聚成滔滔河流。

  辽毓只顾着警戒六叔的细言细语,忘了修筑河堤防备眼泪,他困在河中央被冲得落花流水。

  消极的不和六叔对视,目光从长睫毛中探出来转了一个弯,悬吊在炭炉上方的毛巾被烘烤的张牙舞爪,他把心肝肠肺从泪河深处打捞出来,捧到炭火之上烤,烤了半天,还是湿漉漉的。

  诺敏的武器不止于眼泪,十年的养育恩情是十万兵刃,不必一样一样的抽出来,光凭分量就能把人活活压死。他跪在煤迹乌黑的砖地上,搂着一言不发的辽毓如怨如慕,手搭在肩膀处,遮住半个手掌的衣袖滑落下来。

  福至心灵的迅速将袖口挽至肘弯以上,手腕横着一圈铐子磨出的红痕,往上印着青紫的牙印,牙印左边静静的躺着一个晶亮化脓的圆形烫伤,敬久吸完烟懒得找烟灰缸,就近在他身上按熄了烟头。

   辽毓,心口实则不疼,可是多年所受的节义教训从脑海中跳出来,耳提面命的要他疼,尽义务似的,半真半假的心疼了。

  作为大帅的根苗,霍腾被张雪怀交到卫队中间仔细的保管起来。他显然没意识到身上背负的传宗接代的重要责任,像一头小野狼似的在卫兵群中左奔右突。目光灵动的甄别着卫兵们的强壮程度,从相对薄弱处突围成功,又被张雪怀当头拦住。

  张雪怀做主给大帅留了后,很快就后悔了,大帅有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断子绝孙。

  霍腾自从知道哥哥跟着诺敏走了之后就不要命似的打滚哭嚎,嚎得口干舌燥,爬起来喝口凉水润一润,接着嚎,一直嚎到敬久回家,枪管杵进喉咙,牙齿咬着枪管能清楚的感到子弹上膛,他才终止惨嚎。

  天津法租界,二层小洋楼的起居室内,辽毓在这里住了五天,按照他和六叔的约定,昨天就该把他送回长春和弟弟一起生活。

  诺敏搂着侄子呢喃细语,从东家长说到西家短,绝口不提发过的毒誓。

  辽毓冷静克制,不耍脾气,他冷眼看着,这位叔叔有点兴妖作怪的意思。走起路来仿佛踩了云彩,和着风伴着曲,插根鸡毛能上天。

  “毓儿,张嘴。”像对待两三岁的小孩子,诺敏亲自示范着“啊”了一声,辽毓无可奈何的张开嘴,含住递过来的调羹,机械的咽下食物。如果不张嘴不吃饭,诺敏能捧着碗从楼下追到楼上,他有无穷无尽的耐性,不怕耗费,甚至在耗费的过程中感到某种隐秘曲折的愉悦。

  喂了两口茉莉竹荪汤,诺敏挑起一筷子鱼肉,鱼肉白里透黄和象牙一个颜色,正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的象牙菩鱼,头大身子小,肉嫩刺少,少毕竟是有,他犹不放心,沿用吃其他种类鱼肉的办法,口舌过滤一遍,确定没有刺,然后吐到调羹里喂给辽毓。

  诺敏也承认这种喂法太麻烦,于是省略了调羹环节,直接嘴对嘴哺给他。

  可惜辽毓不体谅叔父养育的苦楚,坚决不接受这种简便省时的吃法。诺敏含着鱼肉凑上去,嘴唇贴嘴唇的蹭了蹭,对方毫不领情的后仰躲避,短暂的僵持片刻,诺敏悻悻的咽下混着唾液的鱼肉,无限伤感:“毓儿,嫌叔叔老了,不干净。”

  辽毓十分厌倦这种自怜自叹的寡妇论调,忍着掀桌砸碗的暴躁情绪,他张嘴吃了吐在调羹中的糊状食物,洗刷了嫌脏的罪名,而后板着脸发出声明:“我自己会吃饭。”

  调羹柄端代替手指拨弄着对方的脸颊,诺敏得寸进尺,不光语气腻歪,连遣词造句都幼稚起来:“你自己吃得不利索,叔叔喂你,多吃饭,长高高。”撇开飘在汤面的茉莉花苞,准确的捞出一块丝络状的竹荪喂入对方口中,他得意的补全祝词:“长高高,长壮壮。”

  眼珠在长睫毛的掩盖之下翻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白眼,辽毓心中暗想:六叔总挨阿玛的打,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此吃法,一顿饭能吃两个钟头,经常是菜吃到一半,凉了,端下去热一热再吃。辽毓咬着牙又当了三天的孝子贤孙,戏园子的二层包厢上,他陪着诺敏听了半场戏,没听出半点高明之处,台上的伶人咿呀一叫,他就本能得想抬脚,总以为踩了谁的尾巴。

  一楼二楼的听众们脸庞红通通双眼亮晶晶仿佛喝醉了酒,辽毓平视着二楼栏杆处的彩绸小旗子,等掀翻屋顶的叫好声息落,忍不住提醒道:“叔叔预备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诺敏仿佛没有听见,坐在椅子上剥一只大蜜橘,细致的摘干净白色橘络,掰下一瓣咬开极小的口子吮了一点汁水,甜的。

  戏院嘈杂,辽毓以为他是真没听见,正想张口再问一遍,冷不防嘴里被塞了一瓣确认过酸甜的橘子。

  诺敏恍若无事的偷换概念:“毓儿是不是困了,我们这就走,回家睡呼呼。”剩下的橘子搁在盘中,昭那斯图庞然蹲下掏出丝绸手帕为他逐根擦拭手指。

  呸的一口吐出嘴里的东西,辽毓简洁的纠正:“出关,回吉林。”

  抬手嗅了指尖残留的蜜橘清香,陶醉的浅浅的叹了口气,他是个漫不经心的态度:“冰天雪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不回去了吧,仔细冻出病来。”

  辽毓被这不痛不痒的答案彻底激怒了,腾的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诺敏连忙伸手拦住,就势搂在怀里,强按着坐在腿上:“再陪叔叔听两句。”

  伶人们叼着小茶壶饮场完毕,琴师拉出漫长的二黄导板过门,头上蒙蓝巾的秦香莲扭身捏嗓:“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唱腔圆润连绵,如蚕吐丝。诺敏闭眼细听——只能闭着眼听,这位角儿的身段堪称壮硕,若是睁开眼睛必定会产生疑问:不知哪位大汉能将此等壮妇一脚踢昏。

    听完两句,诺敏不慌不忙的端起荸荠式的白瓷茶碗喝了一小口温茶:“想弟弟了,是不是。”

  套翡翠扳指的拇指抵在对方的耳垂下方摩挲,他知道躲不过这场质问,早早的预备好了说辞:“趁着你俩还没分开多见一见也好,将来霍腾去了日本,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了。”

  德昭敬久兄弟俩从日本人手中得到了军火支援,同时也作出了相应的牺牲,敬久聘请一位日本人担任军事顾问,德昭把小儿子送到日本——美其名曰求学,实则人家手里的人质。随着辽毓霍腾的年龄渐长,日本方面多次邀请敬久把儿子送到日本陆军幼年学校学习军事。

  敬久一度动摇心思,要把懒病缠身的大儿子流放到日本接受磨炼。想法露出寸来长的苗头,遭到诺敏的强烈反对,并且声泪具下的控诉他良心被狗啃了,拿亲生儿子换前程。

  哭湿了一小块枕头,扯过被角擦干净脸,诺敏恢复理智,手肘支起身子光不出溜的侧卧了,他主动把对方的手引到敏感部位掐捏,忍着疼和言细语:“我知道你的不得已,日本人多么精明,他不直接挑明,你也不好拒绝,实在要送——依我看这件事是躲不过的,把霍腾送去,那孩子心野,放到哪里都能活。”

   身体的绝大部分是死的,只有两根手指活蹦乱跳的探索湿热秘境,敬久懒洋洋的瞟了他一眼:“霍腾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嗯?”

  这件事暂时压下来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日本方面也不好紧锣密鼓的催,原本是汪洋中的一朵小浪花,诺敏硬是把它描述成滔天海啸。

  “要么是你,要么是弟弟,总归要有一个去日本的,你阿玛不能白受人家的资金和军械。”他此刻流露出的哀伤一派自然,仿佛深深为兄弟俩的铁定分离的事实忧愁,其实是因为腿被辽毓坐麻了。

  腿麻的感觉不好受,可他心甘情愿的领受这甜蜜的痛苦。

  辽毓手脚冰冷的挣了一下,他是敬久的儿子,天生任性:“我不去!他也不去!”

  身后绕过来的两只手在腹部交握成扣,没挣开,他是诺敏的侄子,耳濡目染的学会认命:“我和他……一块去。”

  谎言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诺敏用有事实根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谎言成功吓住辽毓,内心相当得意,俯身侧脸耳朵贴在对方的后心处,兔子成精似的在一众声响中准确的辨别出隐约的心跳声。

  他躲在辽毓的身后愉快的微笑,放出的声音却幽怨得能拧出水:“不行啊,一条命交给人家摆布是不得已,难道还要再搭上一条。”

  他那两条细腿驮着一个候补小伙子时间稍久,便有濒临断裂的危险,故而辽毓再次挣着要站起来时,他没阻拦。

  出了包厢来到栏杆前,辽毓深深的吸了一口成分复杂的空气,戏台换了一出戏,其壮如牛的秦香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宝钏跪在地上做采菜之状,目光掠过假借采菜之名搔首弄姿的小戏子,他撕弄着挂在栏杆下的彩绸小旗,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被压麻的腿说疼不疼,说痒也不是痒,诺敏身残志坚,拖着两条五味杂陈的腿一瘸一拐跟过来为他指出明路:“我想个法子把弟弟偷出来,咱们三个一起过日子,我和日本人来往的少,他们决不会从我这里要人。只是如此一来对不住你阿玛,身边没了儿子,没了倒好,有儿子就得往外送。”

  他暗地得意这个“偷”字,偷嘛,凭运气,也许得手也许不得手——肯定不会得手。

  手肘架在栏杆上,诺敏侧身借着电灯光观察对方脸色——若有所思的阴沉,便是默许。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诺敏成功打断了辽毓回吉林的念头,而且领着他去一所达贵子弟云集的教会小学报了名,辽毓非常抗拒早起上学,他认为自己天赋异禀,尚在襁褓时就博闻强识,压根儿用不着后天学习。

  答应去教会小学完全为了即将到来的弟弟,他那颗脑袋几乎等于装饰品,急需知识填充,同时,他担心弟弟孤身上学受欺负,自己没系统的接受过教育,他摸不清学校老师的底细,记忆中教写大字的白胡子老先生有一块铜戒尺,焉知教授数学地理的西洋老师会不会有新式法宝,他得替弟弟探探路。

    上学得穿新衣裳,诺敏写下摸透熟极的身量尺寸,派仆人送到东交民巷的雷蒙制衣店,高鼻深目的洋裁缝连夜赶工,做出三套漂亮西服,折叠整齐平铺在大号彩盒中,由漂亮伙计捧着送去。

  像打扮洋娃娃似的,诺敏快活的给辽毓穿上西装,打出一只饱满端正的领结,整理衣领,抹平纹路,诺敏差不多快把他摆弄碎了才撒开手,后退两步站到电灯暗处瞻仰贤侄丰姿。

  裁剪合体,精准的勾勒出少年的单薄腰身。素黑的法兰绒面料衬得那张面孔愈发雪白,长而密的睫毛是歇落在雪地的蝴蝶翅膀,黑白突兀,透着一股子阴艳——绝非明艳。

  诺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喜极而泣,临时激荡起冲动念头,他要把这位侄子亲手掐死,放进衬有红绸的水晶玻璃盒里封存妥当,关上门一个人细细玩赏。

  翌日清晨,他督率白案师傅烘烤出一个俄式大圆面包,外壳金黄酥脆,切开的内瓤雪白,散发着顶甜美的奶香气。可惜辽毓起的太晚,没时间享用早餐,简洁的给叔叔请过早安就踏上求学之路,请安问好的语气非常冷硬,简直像诅咒。

  他从来没起过这么早,没睡够,心里憋气。

  诺敏承袭了前清的封号,同时承袭了前清的规矩派头,挑出两位老实而不失血性的听差陪着一起上学,既是奴才当保镖,他怕辽毓渴着饿着,初来乍到被同学欺负。

  其实这纯属多虑,教会小学男女分校,同班的是清一色的公子哥儿,没吃过苦没受过罪,面皮儿娇嫩,打扮利落,看起来一样齐整。辽毓来了,他们只不过多看了两眼,一眼看白脸蛋,一眼看长睫毛,没敢看第三眼,因为这个新来的公子哥儿脸色阴沉,仿佛借尸还魂,他们心中积存着不少奶妈给说的鬼故事,不敢对鬼魂造次。

  辽毓和诸位同窗相安无事,第一天摊开课本瞧了几页美丽插图,接下来的日子课本摞在一处,胳膊放在课本上,头枕在胳膊上,他每天睡两场回笼觉,上午一场,下午一场,积攒全副的精神放学回家接受六叔的顶礼膜拜。

  他是诺敏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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