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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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遗少》,番外

十一,潇潇

   箱子劈面砸中刚巧掀帘而入的昭那斯图,他仿佛没知觉,半点没停顿的来到诺敏面前,带着满身寒气报告坏消息:“王爷,盟里出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才潦草的一揉眼睛,确定眼珠子没被藤箱砸出眼框之外。

   心里一惊,诺敏向后退了半步。

  昭那斯图深知这位王爷禁不起惊吓,故而伸出手臂,随时预备搀扶:“茂明安旗发来电报,哥萨克反了。”

  诺敏未能如其所愿腿一软身子一晃倒在怀里,他喃喃的重复一遍:“他们反了。”而后含惊带怕的和侄子对视一眼。

  诺敏一向顾大局,辽毓在他的教导之下,小小年纪就知道识大体。

  叔侄俩不约而同的收起脾气性子,辽毓扯了扯过紧的大氅系带,上前拉住叔叔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先前雇佣哥萨克骑兵时预付一半的酬金,荡平马匪之后,诺敏十分痛快的签署公文支付了另一半酬金,至此二者脱离关系。这队雇佣兵以征战掳掠为生,身份在兵与匪之间不停变换,有人出钱雇佣,那便是骑兵;无人雇佣,则自动改编为匪。

  如今处于无人雇佣的状态,他们自己创业,就地为匪,在漫天浩扬的雪花中抢了个不亦乐乎。

  茂明安旗首当其冲,城内库房大开,积存多年的税款一扫而空。

  翌日清晨,一辆溅满泥点轮胎瘪气的汽车停在大门口,茂旗的警备司令来北京谢罪,见到王爷先行了普鲁士军礼,然后单膝下跪行了蒙古礼仪,而后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之上详细汇报哥萨克骑兵在茂旗所犯的恶行。

  为了给自己开脱,他把作乱的哥萨克描述的剽悍无比,声言非要有两个师的兵力才可与之抗衡。

  一夜未睡的诺敏眼睛下方浮现出淡淡的青色。他从未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但也没全盘相信茂旗警备司令掺有水分的分析。挑挑拣拣的信了十分之七八,尽管只有十分之七八,已经让他惊惧不已。

  将惊吓恐惧牢牢的封锁在体内,他摆出一副镇定的态度,从容不迫的撤了警备司令的职,哥萨克的骑枪马刀再怎么厉害也逃不出人祸的范围,警备军的存在就是为了消弭人祸,无法消弭,便是失职。

   皱着眉头饮下一小杯咖啡,诺敏连剥两颗奶糖放入口中,他受不得一丁点苦,哪怕是咖啡的香气浓郁的苦。遮盖住苦意,嚼软的奶糖吐在痰盂之中,他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自言自语:“糟蹋完茂旗,下一步就是达旗了。”

  果不其然,转过中午,太阳西沉时达旗送来密报,诺敏目不忍视,匆匆扫过一眼,达旗境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凄惨,被苛捐杂税搜刮狠了的牧民趁乱造反,随着哥萨克一起进城,留守的两位台吉双双死于马刀之下。

  达尔罕旗与茂明安旗紧挨着,他一度动过合两旗达茂联合旗的念头,后来还是维持现状不合为好,眼下相安无事,自己又何必没事找事儿。

  诺敏是达尔罕旗的扎萨克,初袭郡王爵位,进入民国之后,大总统有意笼络蒙古王公,“效忠民国,实赞共和”的各旗王公坐地晋升,诺敏由多罗郡王晋为和硕亲王。

  他不真心效忠民国,私底下经常和敬久嘁嚓嘀咕总统坏话,却为自己荣升亲王一事窃喜多日——不敢名目张胆的乐,彼时敬久错失督军职位,心里憋火正想找茬儿揍他。

  归根结底,好日子的源头在达旗,王府在达旗,他顶着硕大花朵般的亲王头衔,花的根系深深扎在达旗。

  达旗被马匪糟蹋了,他那份悲痛屈辱不亚于自己被强奸。

  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侄子是唯一的安慰。

  辽毓将梗在喉咙的“弟弟”二字生生咽回肚中,他那相思牵念尽管浓重,却也不好意思拎出来与血流成河命如草芥的兵变作比较。

  他不提接弟弟一事,诺敏更是绝口不提,虽然现在讨论的问题与此事相去不远。

  乌盟死里逃生的章京梅林们陆续来到北京,带着自家旗主王爷深切的盼望,恳求盟长想个法子止住这帮猖狂匪徒。

  法子只有一个,借兵平乱。

  “毓儿,依你看,我闹这么一出,再回吉林,你阿玛会不会打死我。”诺敏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挣着离开。

  从情感出发,辽毓巴不得诺敏领着他回吉林,但是经过理智思考之后,他沉吟着给出看法:“可能会打死。”

  诺敏垂头叹气:“肯定会打死的。”

  除了敬久之外,他与其他军阀头子交流不多,一是嫌武夫粗鲁,二是怕和某个派系走的过于密切。

  掐灭回吉林求敬久出兵的念头,诺敏苦思冥想,从犄角旮旯里硬抠出一位师长。

  这位师长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三姐夫程宝祯,三姐嫁过去不到半年就死了,他和这位姐夫总共见了两次面,第一面的印象是文质彬彬,第二面了解其本质乃是文盲。

  这位文质彬彬的文盲手下约莫有两万人,分散驻扎在直隶境内。而他虽然不识字,但颇有生活格调,不老老实实的在直隶练兵,频频跑到天津小公馆潇洒挥霍。

  诺敏只模模糊糊知道他住在天津,具体哪条街哪座公馆,就托付生意合作伙伴袁八爷帮忙。

  袁八爷乃是地头蛇,干这种事情手到擒来,当天便通过电话告知了门牌号,同时豪气干云的表示要召集所有的徒弟义子,集体北上剿匪,替诺王出口恶气。诺敏客气而坚决的拒绝了他,心中暗想,这么点子人——其中多数又不惯于骑马,撒到茫茫的大草甸子上,如同向大海里吐了一口唾沫,除了白费力气,起不到任何作用。

   预备四样华而不实的礼物和一张二十万数额的支票,诺敏带领西装打扮的辽毓踏上寻亲之路。坐着火车来到天津,按门牌号索姐夫——姐夫不在家。

  临近年关,这位程师长忽然提高觉悟,率领副官卫兵回归驻地,与士兵同吃同睡,过一个艰苦朴素的年。

  诺敏扑了个空,幸好来之前没把希望全部押在三姐夫身上,现在失望的有限,没到心灰意冷的地步,至少他还没丧失感官知觉,没忘记吃喝享乐。

  在法租界的外国饭店住过一夜,次日在汽车行租了一辆汽车,昭那斯图充任汽车夫,叔侄俩西装笔挺领结饱满的坐在后排,汽车在法租界中街穿行一个来回,末了停在起士林番菜馆门口。

  两位西崽迎上来一左一右捏住厚呢大衣的肩袖连接处,轻盈熟练的逐个为三位脱下外衣。昭那斯图摸不清起士林到底是哪国人开的,这无关紧要,反正他哪一国的语言都不会。既然不会外文,就不便自取其辱,强行斟酌外文菜单,于是由着西崽噼里啪啦大点一通。

  一时点毕,昭那斯图遥遥一指角落处的餐桌:“那桌与这里一样。”昭那斯图是管家,是仆人界的巅峰,但仍未摆脱仆人的身份。仆人不可与主人同桌进餐,为了捍卫礼节,诺敏宁可多颇费一桌番菜的钱

    大庭广众之下,诺敏收敛起哺喂幼崽的脉脉温情,叔侄俩相对而坐。

  这顿饭辽毓吃得清净无比,同时默默的记住了这个餐厅这个地点,暗地发誓将来长大成人,必定领着弟弟来这里饱餐一顿,血水汪溢的牛排和堆成小山形状插着巴掌大的德国小旗的冰激凌都符合弟弟的口味爱好。

   刀叉未动,拇指和食指捏着麦管,诺敏啜饮小半杯果子露,站起来去盥洗室细细的撒一泡尿,腾空胃口将剩下的大半杯喝完。

  辽毓瞧他那个温吞绵软的样子,忽然很想向六叔打探一下,当初他如何当上的乌盟盟长。

  从起士林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洋房斜顶的残雪铺一片挂一片,进到车里,诺敏替辽毓摘下呢帽,扣在胸口缓缓的旋转。汽车后备箱的炭炉子不太旺,盘弄一会子,他觉得有点冷,将帽子斜斜的扣回侄子头上:“侄子,依你看,叔叔该怎么办呢?”

  一只眼睛藏在帽檐之下,另一只眼睛望向车外朦胧而过的街景,手指在铺满白雾的车窗玻璃上写出一个段字,辽毓说道:“回北京,请段总理派兵剿匪。”

  微微低头亲吻着露在帽子之外的耳朵,诺敏悄声耳语道:“乖孩子,真聪明。”

  车行至半路,一直闭目养神的诺敏忽然搂住侄子的腰,侧着身子依恋缠绵的枕着对方的肩膀:“毓儿,快点长大呀,等你长大了,叔叔谁都不请,谁都不求。”

  段总理能指挥动的军队大部分派到湖广一带实行武力统一,驻留北方的军队少之又少。诺敏在劳烦他之前,先提着将未能送出的四样礼品添置成八样,借着过年的名义去德租界浦口道拜访了主张满蒙独立的载洵,而后和段总理手下的徐秘书长谈话时,隐约表露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宣布独立自谋生路的想法。

   段徐二人关上门一合计,咬牙调动了戍守在北京南苑的两个团,沿路扩编,勉强扩成旅队规模,赴乌盟剿匪。

   而此时乌盟的匪祸愈烧愈烈,非一旅之力可以扑灭。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转眼到了除夕,烟火爆竹连缀成光与声的巨浪,此起比伏的摇撼九城。叔侄俩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欢度春节,辽毓跪坐在椅子之上,旋开钢笔,蘸了蘸墨水,笔尖停在芽黄色的信纸之上,泅出一团蓝黑色的墨迹,他想给弟弟写封信,却不知从何写起。

  侄子不肯赏脸吃团圆饭,诺敏一个人没滋没味的吃了一个饺子,而后早早的褪去外衣横撂在烟塌上吞云吐雾,烟盘旁摆着一封教会小学的挂号信,其中谈及侄子的期末大考——成绩惨不忍睹,名次倒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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