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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遗少》番外

十,新生活运动(三)

瑜福晋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合眼,翌日清晨,她蓬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吸水烟,冷眼看着丈夫打扮的溜光水滑兴头十足的蹦出卧室,而后拿着半碗切成石榴籽儿大小的羊羔肉无限怜惜的喂鸟。

  吸完水烟,她寻了个由头与丈夫大吵一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直吵得飞沙走石天地无光,瑜贝勒性情散漫,擅长娓娓道来,不擅长据理雄辩,故而小吵小败,大吵大败,屡吵屡败。这次也不例外。吵的激烈,败得凄惨,他出奇的有志气,思来想去,从盛放福晋体己的西班牙风格的小木匣里偷了些地契珠宝,赌气坐上火车离家出关了。

 关外是老祖宗的龙兴之地,太祖努尔哈赤凭十三副铠甲起兵,难道自己手握重金还不能娶个侧福晋重新置办一份家业吗。

  诺敏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私生活不检点惹得瑜贝勒夫妻分离,为了哄自己开心,他弄来一对人儿。

  这对人儿没念过书,思想觉悟不高,没有意识到肩负的播散愉悦的神圣职责,来到府中吃过一顿饱饭便对着垂泪。

  及至到了床上,他俩哭得更为悲切动人,深陷在厚而丰软的绸缎被褥中,他俩的身形消瘦的可怕。同为单薄,诺敏的乃是天生骨架细巧,胳膊腿儿匀称的裹着肉,瞧着瘦摸着软。眼前这俩人的单薄是常年忍饥挨饿的结果,手腕子的尺骨高高凸起,脸上全凭香粉胭脂涂抹出好颜色,衣衫晃荡,仿佛掀起衣襟就是森森白骨。

  尽管瘦成浓妆艳抹的骷髅,无需仔细端详,打眼一扫便能瞧出其中千丝万缕的相似。

  床边端端正正的放置了一把椅子,诺敏不坐,手肘支在高高的椅背上,俯身探头用一把象牙扇轮番托起二人的下颌,笑吟吟的感叹:“父子,到底是有些连相的。”

  父亲是八大胡同的相公,儿子长大后子承父业成了小相公。

  老少相公互相搂抱着瑟缩,儿子尚有未遭磨损的稚态,浸在热泪中的眼珠子时不常的瞄一眼诺敏,希冀这位和言细语的王爷高抬贵手。父亲麻木的流泪,是个饱经折辱心如死灰的模样。

  无论何时,无论对谁,诺敏总是一贯的有耐性,扇子有一下一下的敲打在椅背上,眉眼温和,嘴角微微上翘,神情是慈爱与怜爱兼而有之。

   眼泪流干,父子俩哆里哆嗦的上演一幕伦理大戏。

  诺敏作为唯一的观众,屏声敛气,看得如痴如醉。

  翌日清晨,给父子俩送饭的听差一脸惊恐的打碎了饭碗,地上并排躺着两具尸体,尸体旁边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残存着一点化开的鸦片膏。父亲一命归西,儿子因为吞咽的分量不多,被发现时还有点活气儿,一抬一晃醒了,苏醒之后犹如厉鬼附身,逮谁咬谁,无人可咬时就咬自己的舌头手指,舌头咬烂,手指也咬断。

  接近年关,诺敏忌讳杀人,于是找出后厨关狼狗的大笼子,把他捆起来扔进去,关进厢房,预备活活饿死他,不动刀不动枪,饿死约等于自杀,既然自杀,那便与自己毫无关系。

  诺敏诚心诚意的跪在佛堂前磕了头,将这番理论解释给佛祖听,佛祖笑眯眯的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

  诺敏慈悲为怀,信神佛,也信鬼怪,神佛可以保佑他,鬼怪自然也可以加害于他,他总疑心夜晚降临时电灯照不到的角落藏着鬼,又担心上天打雷劈死自己——尽管冬天不打雷,焉知老天爷会不会给他记着账留到夏天算。

   本拟着让毓儿暂时中止学业,回家给自己壮胆儿,转念一想,这孩子最近着了魔似的一天问八遍什么时候把弟弟接到这里,一次两次搪塞过去,次数多了,他实在是编不出借口糊弄,况且侄子不傻,从不轻易相信谎言。

  提心吊胆五六天,乌盟剿匪的捷报连连传来,他沉浸在独立自主的大喜之中,渐渐忘了害怕。

  一分钱一分货,花大价钱雇佣的哥萨克骑兵的确悍勇。将马匪放入乌盟境内围追堵截,距离不远不近,枪声也不紧不慢,马匪被追的狼狈不堪,忙于逃命顾不上抢掠地方,过往抢来的不义之财此刻成了累赘,他们没有大段的空余时间将金银珠宝换成枪械粮食。

  追杀半个秋天,初冬下过一场能埋没蒙古包的大雪,缺吃少喝的马匪精神崩溃,主动拨转马头迎击哥萨克。自杀式决战的地点恰好选在百灵庙外,战斗进行二十分钟便宣告结束,当百灵庙的守军集合出城援助时,大部分马匪已经落在雪地,少部分坠下马鞍,一只脚挂在马镫里被战马拖着跑,留下数十道一人宽的血印子。

  剿匪成功,但称不上圆满,马匪不止一帮,哥萨克骑兵逐个击破,无论大小,盯准一帮便不肯放松直至斩于马下才止。

  诺敏怀着拆礼物的心情的拆开报捷的公文,每拆开一封头顶上的乌云便散开一些,拆到最后就是晴空万里阳光万丈。身为乌盟盟长,辖治区域的平安与否对诺敏有莫大的影响。

  匪患丛生,他提心吊胆的抽鸦片,涤清乱贼,他笑模笑样美滋滋的抽鸦片。

  辽毓,在学校酣睡一觉,精神饱满,举手投足间透出难得一见的青春气息,回家之后踢掉皮鞋,穿着洋白纱袜的脚热烘烘的踩着地毯跑进卧室,拿弹簧沙发当跳板蹦上烟塌,扑进六叔的怀里,顺便带翻了烟盘子。

  诺敏心头一热,扭头避开侄子的口鼻呼出淡蓝色的烟雾,他没过完瘾便放下烟枪,命人将吸烟土的家伙收拾起来,侄子,是医治百病的良药,包括鸦片烟瘾。

  灵活的手指除去领结,一粒一粒的解开外套纽扣,褪去鸦青色马甲,雪白的衬衫敞开怀,手背蹭着光滑阴凉的皮肉,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下颌,而后蹬鼻子上脸,一步一步的爬向额头。

  指腹触到圆的小印子,一个,两个,三个,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扳着侄子的脸对着光细看,额头整齐列着三个红圆印子:“毓儿,你在学校打架了?”

  辽毓光明磊落的作出解释:“睡觉,袖扣压出来的印子。”

  一根手指疼不是恨不是的戳向侄子的脑门,他哭笑不得:“小祖宗,上课睡觉还这么理直气壮。”

  既然坐起来,所幸朝前探了身子,伸手仍是够不着侄子的脚,他干脆赤脚下地,跪在烟塌前剥果皮似的剥下两只洋白纱袜,脚掌秀气,脚指头却童稚可爱,像圆而短的白色花瓣。

   少年拔节多么快,眨眼之间脚指头便会出落的秀气有余可爱不足,这是可预见的,敬久的模样便是辽毓生长发育的最终结局。

   双手反撑在身后,辽毓歪着头,十分慷慨的将两只光脚丫晾出来供其抚弄,指甲刮过脚心痒酥酥的,他忍不住了,屈腿抱膝而坐,咯咯笑了两声,笑的根源在脚底板而不是在心里,笑声偃止,他忽然冷脸问道:“弟弟到底什么时候来?”

   按照先前的政策,诺敏此时应该装聋作哑,然而随着形势转变,他重新审视敌我实力,相应的调整战略方针,认为自己兵强马壮,没有求人之处,可以适当的随心所欲一番。

  起身去外间吩咐昭那斯图预备晚饭,再次转回里间儿时他已经换上一副肃穆森然的表情,凭借他那轻描淡写的五官,笑是浅笑,怒是微怒,所谓肃穆,其实就是没表情罢了。

  “弟弟?弟弟来了,你眼里还会有我这个叔叔?”

  棕黑色的皮沙发两端翻翘出宽大的扶手,他坐在扶手上,手肘支在沙发靠背顶端,身子有姿有态,脸上面无表情:“他不来,你顶好也死了回去的心,府里的听差仆人全散了,那是一座空宅子,你阿玛挺尸在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回去做什么,嗯?喝西北风。”

  父亲喝凉水还是喝热水,家中缺不缺人手伺候,辽毓一概不关心,先前府内听差丫头遍地跑也没有人肯照顾弟弟。弟弟会偷会抢,有自力更生的本事。然而这种本事不甚高明,他那言行举止比野狗稍好,然而好得有限。

  这些天他在学校睡觉,清醒时便暗中观察,触目皆是文明少爷,文静的自不必说,调皮的不过开些有关下三路的玩笑,开恼了也不动手厮打,顶多互相投掷钢笔墨盒,或者把对方的帽子扔到地上踩几脚了事。

  相比之下,整日玩枪摸炮,不顺心便张嘴咬人——甚至咬狗的弟弟委实野得出奇。先前只知道他野,来到文明窝里才知道他那野已经到了出类拔萃的地步。

  辽毓早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既然父亲有意把儿子送到日本当人质,那他也没有仁义到底的必要。他希望霍腾离开那个视杀伐如三餐的血腥家庭,来到文明地带,接受良好教育,懂礼仪知廉耻——略懂即可。

  侧着脸,斜着目光,避免和侄子对视,一但看见侄子便不由自主的心软胆怯,他的视线随着玻璃鱼缸里的红尾金鱼作小幅度的巡回游弋,一不留神游出鱼缸之外,余光瞟见两只并排的雪白脚丫,他那精心织造的冷淡威严薄弱了又薄弱,薄如蝉翼,隐隐约约透出讨好献媚的底色:“叔叔年近三十,身上一贯不大好,又早早的染上一口嗜好,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这个岁数就是半辈子了,没儿没女,只有一个你。叔叔满心满肺就是一个你,你孝顺呢,我算是前半辈子没白活,后半辈子有靠,你不孝,我认倒霉,自当是一腔血泼错地方。”

  外间的小圆桌摆妥晚饭,诺敏一手拎着一只拖鞋给辽毓套上,这场对话由辽毓开始,势必要由辽毓结束,然而对方一声不吭,诺敏心里七上八下的,仿佛等待宣判的囚犯。

  晚饭照例要喂的,喂食过半,辽毓下了决心:“叔叔,把霍腾接过来,我给你当儿子。”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真正刺痛诺敏的是他的神情——赴死烈士似的,透着一股子牺牲自我的悲壮色彩。

   诺敏冷哼一声,捏着细瓷调羹舀起一勺汤,微微战栗着举到侄子唇边。

  空气凝重涩滞,两个人的呼吸都发生困难,胸腹起落幅度明显加大。

  细瓷调羹撬开闭合的薄嘴唇,里面牙关紧咬,无论如何喂不进去。

  “不吃饭,绝食?”诺敏点了点头:“好,不吃就饿着。”细瓷调羹摔在碗碟之间断作两截,太阳穴处葱绿色的青筋细细的挑起来,血液奔向四肢百骸,他气得手脚发软,坐在椅子之上起不来。

  事情还未结束,接下来的场景差点气得他一命归西。

  辽毓,仿佛雪塑冰刻一般,皮肤雪白眉眼幽黑,以臀部为支点无动于衷的在椅子上转了个身,由面对六叔改为面对餐桌,抖开酒杯中折成纸鹤形状的手绢,揉成一团攥在手中,他细心的比齐两根筷子,慢条斯理的吃将起来。

  吃毕一擦嘴角,举起空杯子对着侍立在旁的听差一晃:“倒水。”

  听差求助的看向诺敏,诺敏单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的点了头:“给他倒。”

  喝了半杯温茶,辽毓目不斜视的绕过即将气绝身亡的六叔来到内室,光着脚蹬上皮鞋,衬衫半敞怀直接披上大氅,他跪在黄铜床前俯身弯腰,一手拢着大氅前襟一手伸进床底拉出一只小藤箱。

  藤箱里有些银元,不多,足够他出门雇辆黄包车到火车站,买一张一等车票离京出关。除却少许银元,还有些预备送给弟弟的小物件儿:仅能泡开三粒茶叶的尖嘴小茶壶,杨村糕干,丰盛公烤炼的酪干,还有一樽巴掌高的红腮三瓣嘴兔儿爷。

  拎着藤箱,他昂首挺胸的经过残羹剩饭穿过外间,一只脚跨过门槛掀起沉重棉帘,两名身高体壮的听差各自伸出一条胳膊阻住去路。

  他不挣扎,也不旋身回去找诺敏放行,就这么保持着一手提箱子一手撩帘子,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内的姿势。

    诺敏濒临气死出现回光返照现象,摁着桌子边缘站起来,一缕魂儿似的荡至门边,冷风从半撩开的棉帘空隙钻进来,吹得眼睛酸疼,他迎风盯着侄子决绝的背影,软绵绵的一挥手:“让他走。”

   棉帘放下,严丝合缝的封闭住一室温暖。

  辽毓不太会穿衣服,大氅的领口系的紧,鞋带系的松,坚硬的皮鞋底一下一下的磕着台阶。

  一步一响的橐橐声下了台阶,出了内宅。

  敲了敲水汽淋漓的窗户玻璃,他唤进两名廊下值夜的听差:“去,去看看他,要走也是明天走,夜里多么冷。”

  听差领命而去,兵分两路,最终在灯火通明的连廊之上擒住侄少爷,一人替他提箱子,一人用现成的大氅兜住胳膊,一把扛回卧室。

  辽毓的好涵养被六叔的出尔反尔消磨殆尽,苍白着一张小脸,暗地酝酿着恶毒的言语。诺敏一度认为自己会被生生气死,既然现在还没死,那就打算好好活下去,从听差手中接过小藤箱,打开检视一番,拿起土里土气的兔儿爷鄙夷的啧了一声,然后咚的一下扔回大敞的箱里。

  辽毓走过来啪的一声阖上箱盖,夺过箱子运足力气摔向门边

  叔侄俩一个绵软柔韧,一个冷峻克制,战争的进行半夜才到达有声有色的地步,也就到这一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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